刘云涛 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刘云涛/21900249张月林/摄
湘江之源
文/陈夏雨
一上山
又下雨了。好。
我是熟悉下雨的人。尘世艰辛,生老病死,为了繁衍生存,万物都不能免俗。它们解决不了自己的肮脏、错误、疼痛和罪孽,雨水一直在帮忙清洁、安慰和洗涤。
各种树木、花草都在风雨中赶路。有些树,身子歪了,恨不得“拔腿而起”。后面的推前面的,有些拥挤,但秩序井然。除了鸟,没人去插树的队。树不管高矮大小,都有自己的位置和空间,一律按造物主的旨意排列。
树叶是造物主在山里发行的通用货币。每棵树的屋檐下都储蓄了很厚的一层。颜色金黄的从这家串到那家,在林间通行。有些树,叶子落尽,光秃秃的。那是花光了钱的赌徒,它输给了秋天。地下有根,枝上有叶,就会活得绿意盎然,就是这里的富裕户。
盘山而上。白雾在林梢为鸟儿和神仙搭了一条云路。溪流在峡谷为鱼虾铺出了一条水道。我只能走在人类搭建的木栈上。空气太好,我想装满两个玻璃瓶。打开一个,插进吸管,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。剩下一瓶打包带走,世间纯净的东西越来越少呵,当倍加珍惜。
一棵老松,站在雨中发抖。松脂透明发亮,像老人的泪。我收起伞,当是脱帽。在雨里默默凝望,向抵抗风、雨、霜、雪的老兵行注目礼。它未必痛。即使有,也是生活中必须经历的。一根松枝突然松开松果,松果正好砸在我的头顶,有些痛。是的,有些痛必须自己承受,而我的肉体也好像有了一棵松树的灵魂。
我和槭树、枞树、红豆杉、马尾松、杜英、南天竹这些老伙计都很熟。见了面就要打声招呼。我看到谁就喊一声它的名字。它一定会随风摇摆,朝我晃动一下身躯。在大自然里行走,认识的越多,越不孤单。人类孤独,需要伙伴。
有棵小树一边开花,一边结果。它的外貌、树皮、树叶、枝桠蔓延的方式,都没看到过。树身坚硬,疤痕和结瘤的纹路都很特别。叶子周边有不明显的锯齿,叶肉稍厚,在雨中泛出白光。花也不大,白里带黄。花蕊、花托、花瓣、花柄都很精致。而横枝上竟结了很多橘红或靛蓝色的小浆果。我很想摘一颗尝尝,又觉得不好,尽管有些饿,但还可以忍受,就咽一口自己的口水吧。对美好的事物,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
二木栈
雨,还在下。没事,我正好净化一下自己。
木栈如人生,穿过雨雾,曲折地爬向山顶。
各种色彩和形状的枯叶,落在栈板上,缀满了晶莹的水珠。有些叶子刚落下,如翅膀缓慢张合的蝴蝶,还有呼吸。我不能再踩上一只脚。它们曾在高枝习惯了被人仰视,我不必落井下石,也不忍心听它内心深处破碎的声音。仲秋的山头,风将灰雾擦白,让山遮一些,露一些。一幅水墨画,恰如其分。树尖在雾气里浮动,正像这幅画漂浮的灵魂。
木栈托起我的脚往上走。落叶随风带路,比我走得更快。我被风舔一下,差点摔倒。一只花鸟在树丛中突然腾身而起,在我前面飞,像一个灵动的动词。它小心翼翼地落在我左上方的枝上。腹部露出好看的羽毛。雨点在它的脊背散成细碎的珍珠。我走到它的正下方,它在枝上踩一脚,雨水泼了我一身,发出“啪啪”的响声。我冲它一笑。我不该贸然闯进它的家,还很不礼貌地偷窥了人家。它是那么漂亮,我真想捡一根毛羽作纪念。人就是这样功利,总想占有。占有的越多,包袱越重。欲望也是意念中的占有。
雨声比鸟叫好听。鸟和我都闭了嘴。这只花鸟却朝我“呱呱”叫了两声。我心虚,不知应对。
坡度抬升,我的眼睛追踪花瓣、花鸟,追踪易消逝的事物。有些树掉叶厉害,有些动物对我避而不见,或因为季节,或就是人为。它们正从我们的世界缓慢地消逝。再缓慢一些就好了。
三消逝
野菊花像个送别的人,到处奔走。一丛野菊抱紧一块快要掉下悬崖的红石,劝说它不要消极坠落。它连峭壁也不放过,身心全部贴上去,安慰那些不舍离去的落叶。世间所有事物,都要屈服于大气候。该走的时候走,该留的时候留,不让开花的时候别开。
小指甲盖大的野蓝莓,驮在细枝上,沉甸甸的。有些果皮乌紫,有些还泛着青绿。银色的水珠在横枝上排着整齐的队形,一个个缓缓跳下。姿势很美,我挨个表扬。
野板栗是什么时候裂开的?再裂开一些就好了,我就可以剥开它的棕衣,抵近它的肉身了。
突然,一只像柿子一样柔软的“红酥手”敲了一下我的前额。回头一看,其实就是一只野柿子。它通体红润,长了一些褐斑,叶梗已经枯黑。肚子里传来“咕噜噜”的声音,我确实有些饿了,做了一个张口吞下它的样子。我没吃它。有只眼睛在树丛里看着我,我不能吃了它的口粮或零食。有几个游人肆无忌惮地折枝采摘,我心里很是鄙视。鄙视一分钟前的自己。荆棘和枝条时不时地拦我一下。我希望它们让路,我错了,我才是客人。我不能随手乱采,呼吸一下它们的香气,不算盗窃吧。
岩壁上,一只蜥蜴露出头来,细小的身体仅靠小蹼维持平衡。我是陌生的闯入者,长得又很奇怪。它看得太出神。我走开的时候,听到“噗通”一声,它跌进了小溪。都怪我,唉。
四小溪
雨点落进溪水,水面就弹出一朵小花。
溪流被一块沉降的石头迎面拦住,分岔成一条白色的围巾,孕出一道往回飞的白浪。浪花像一只白鸽,不断回望,飞向溪流相反的方向,拜谢源头。数万年如一日,每天回首,很有诚意。
小溪是有衣服的。晴时蓝天白云衣,雨天灰底浅灰云。脏了下雨洗,晾在天边晒。衣服偏狭长,颜色纯正,宽窄也正好合适。溪边的小草小花,不是小溪的衣服,只是小溪的喇叭。每天清晨新花打开,播报花边新闻。
我缓缓蹲下,捞开水草。泉水捧着我的手。我捧起天上的云,低头轻饮,掌心里的云不见了。好水!我干脆跪伏,双唇贴水,水面凹进去,荡漾出有弹性的皱纹。我像幼兽,又小啜小口。水面波光粼粼,星光闪闪。小溪缺失的一块已被我含进嘴里。如触碰美人肌肤,清凉,有荣誉感。唇和水分离,水乱了。只一会,它便又重新获得了完整。我一阵心乱,一阵羞愧。但我不后悔对她的侵犯。唯有亲口品尝,才对得起她的清澈和柔美。它进入体内,化成血液,经过我心尖的时候,就成了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。蝾螈像往事,在水边傻头傻脑地爬动。有些心事和往事不堪回首,就让水来洗刷吧。沉入水底捞不起来的,只好交给上天。
拾起一朵野菊,安抚一会,稍稍压平,放在我嘴唇刚刚“玷污”过水的位置。如遇人嫌弃,你就去我那。我给她贴上一枚“野菊”邮票,将她快递到我长沙的小家。沉浸在甜蜜想象里的我,未来纵有风吹雨打,我也不会做任何挣扎。
一滴雨借着一缕光线掉进了荆棘刺蓬,连滚带爬。我没有嘲笑。在水面前,我内心丑陋又粗鄙。一只白蜘蛛趴在荆棘的一根刺上,向我举起了一只湿透了的飞蛾。它是向我暗示什么吗?我就是一只飞蛾,不敢面对荆棘,却愿扑向如灯火一样的鲜花。
山有谷,谷无溪,就好像新房里没有新娘。所有花木植物,连同周围的山岭是一个巨大的底座,都是为了拱卫这条翡翠般的小溪。群山因此轻盈、飘逸,灵动和自在。对于小溪,我只是一个多余的朝拜者。
五山路
小路穿着树叶,吃着野果,历经风霜。我往上找它的尽头,它往下,寻我的来路。山里住过逝去的祖先,悬崖上弯曲的树木枯藤就像他们的缩影。
一只蜜蜂的屁股对着我,头藏进了一朵白色的茶花。蜜蜂一动不动。靠近一看,它已经死了,死在最甜蜜的花蕊里。生活中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厄运,哪怕你是一直过着甜蜜生活的蜜蜂。
树要发新叶,岩缝要喷泉,青蛙要捕虫,水要去远方,都会遇上糟心的事。我似乎看见麋鹿的角,老鹰的眼,它们隐居在这里。几只黑蚂蚁觅食途中遇雨,抬着一只体型比它们大几倍的蚱蜢,站在一根细如筷子的枯枝上,在一片悬空的树叶下歇脚,等待雨停下来再走。
这个世界有各种生命,也便有了各自不同的使命和命运。
雨雾给我幻觉,山不停地移动。我知道,它们其实一辈子都不会动,在这里守护水源。这是它们的使命,也是它们的命运。
雨停了。有鸟怯生生地叫了几声,我便收起了伞。山坡也渐次收拢,夹紧木栈。我拾级而上。雨水整理了我的上衣,又在我的裤脚和鞋里加重了我就要见到源头的肃穆和庄重。
有眼睛是幸福的,有耳朵是幸运的。我就要见到世间最白的浪花,人间最绿的湘江源头了。我甚至能听到小溪在轻轻议论,这要上去的人到底是谁呀。我听到“啾啾啾!”的鸟叫声,像有人在说书一样。
山路到了尽头,从树林往右拐,迎面就是悬崖。路沉入了一个水潭,不能再往前走了。我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!水竟然从悬崖最高处跑出来迎我!太客气了,我应该早点到!
六瀑布,湘江之源
啊!瀑布!我到了!她也到了!轰隆隆的水流从天边倾泻而下!
我没来之前,她就这么美,这是我最大的意见!
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凭空跳了下来,砸在天下最坚硬的石头上,沸沸扬扬,激荡喧嚣!晶莹剔透的灰白色水柱从岩石上每道罅隙、每个豁口,穿过亿万年光阴,喷薄而出!“哗啦啦!”瀑布被撕成很多条,落入水潭。水潭很小,却大过人间。再大的手也无法捂住泉眼的嘴巴。泉眼说的是最清澈、最明白、最单纯的语言。瀑布像飞起的千万只白鸟,它们是自由的白鸽。从此,它们就要挣脱桎梏,一直向下,滋润人间最底层,荡平天下所有的坎坷。
瀑布美过世上所有的诗歌,像排场宏大的交响乐晚会。急管繁弦,惊天动地。我怀疑瀑布是被音乐骗出来的。山溪在悬崖上露出了洁白的肉身,香炉山有了纯洁、活泼的灵魂。飞瀑分成岿水、潇水、沱水三条河,分别流向蓝山、宁远、江华三个县。小溪打出“纯洁自我,兼济天下”之旗,群山响应。这里像是天堂的圣殿,又似尘世的庙宇。微风轻拂,细雨沥沥,每一颗水珠都是颤抖的佛心。溪流虽小,并不自卑。它有香炉山、舜帝山和白云做它的背景。香炉山很壮实,能接稳天上下来的水。瀑布是云下到了人间。云是山飘上了天空。这里的水每天都做同一件事。喷出来,喷出来,流出去,流出去。千遍万遍,乐此不彼,不厌其烦,很有耐心。世间一直日夜操劳,默默奉献的,只有水。水一出生就有了奉献的好品质。
雨,完全停了。瀑布像一块液体银幕,悬挂在天地之间。溅起的白雾如羊,如牛,如仙,如走神的魂儿,缓缓飘过。秋风起伏欢呼,树叶拍落手掌。小鸟飞来飞去,“啾啾啾!”唱着瀑布小时候不安分的故事:
“啾啾啾!别看它现在气势如牛,小时候还不如我的一根羽毛大也。啾啾啾!最起始它是云层下来的一滴水也,一片树叶伸手接住了它。它无头无尾,无手无脚,傻愣愣地沿着叶子边缘的锯齿,一步一步往下滑也。啾啾啾!它掉入粉红的花蕊,又从花瓣上溢出,落在草尖。它不愿做草尖的珍珠,就跳进草丛,融进小兽的蹄印,和别的不安分的水珠玩在一起,聚成我身子那么大的一洼水也,养育了一窝蝌蚪。啾啾啾!蝌蚪长成青蛙,青蛙扒拉枯叶围了一泓泉,又带着长大的泉到了更大的洼,聚成一个小溪。啾啾啾!小溪的脚步日夜不停也,在林中兽道串起更多的小溪。小溪身子大了,更不安分。它不想在山里游荡,要到更大的世界去闯荡。哗哗哗!它就从山顶冲出来,成了现在的瀑布。瀑布的歌词永远只有三个字:‘我、要、飞!’笑死鸟了!它不像我有翅膀,不知道它怎么飞也。啾啾啾!它后来竟然做到了,真的成了巨人,大湘江也!啾啾啾!”
水听懂了小鸟的歌声。它一波一波地冲动,钻出岩隙,遇到悬崖就纵身一跃,活力四射。对人类悬崖是悬崖,悬崖要勒马。对水,那只是它们祖先冲蚀的一条古老水道。你以为它是不小心跌下来的,它却觉得如滑冰般好玩。水浪的白光从遥远的时空反射到我眼瞳,我意识到,它在这里流淌了亿万年,走了千千万万个数不清的日子,却没落下任何一条新闻。舜帝这么巨大的人物也是默默睡在群山之中。远看潇水,乃至湘江,像一根风筝的白丝线。风筝就是飘在香炉山头的那片薄云。烟雨朦胧中,一只户籍不明的白鹤,细细的脚管漫步在松枝上,像缓缓写字的小楷。红彤彤的野柿子缀满枝头,给这幅书法盖上了历代朝廷的皇室私印。
喝了半辈子湘江水,到源头说声谢谢,是我来这里该做的事。世上只有两种事物可以对抗时间,一是水,二是善。善和水源一样,起初很弱小,但聚积后可以成为一条湘江。每个人都是善的源头。有人排放污水、采石挖山、拦河筑坝致使湘江伤痕累累。我为水源哭泣。别让人的阴影玷污湘江。让水安静地发育,让大自然回到大自然。湘江流淌,人要善良。水只想变成更远的水,人生比河流短一点,善却可以比河流更长。虽然遭受污染,但没有一棵树从地里拔腿就走,排队移民。所有的树,都在叶子和身上纹身,纹出小溪和河流的图案,表示它们的热爱和信心。
小溪无论到了洞庭湖、长江还是大海,都会想起它的源头猫儿岭。你看香炉山顶上的云,正是小溪的化身。它们完成使命后,又回到了起源。
又开始落雨了,我撑开了伞。我最了解下雨。它给水源又开始补水了。
我离开后,野鸡将在这里恢复航线,野猪会像老大一样在林间踱步。喔,雨中有人唱瑶歌,麻雀从我眼前飞过,我替它们感到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