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姨提议去挖蒲公英，说起个大清早去挖。我一向有起床气，便提议午后挖。爸爸附和，早上地里露重。最后决定下午去。当天风很大，阳光显得稀薄但透亮，照得路边的深山含笑越发洁白好看。世界像个气囊，万物被吹得鼓鼓的，里面荡漾着含笑的馨香，这一切都让人无法漠视，只迷醉地想，顿时凭空消失多好啊，意识也不要留给我，让我变成无数个春天的一份子吧。
雪，像是前一世的事了。
带着铲子和手套，我们沿着江边一路向西走。先是经过一排低矮瓦房，门前有一块菜地，远远看见稀落几朵*色蒲公英花高高探出头。走近看，狭长的羽状叶子低低趴在春草丛中。将周围的杂草拨开，用手拢起整株蒲公英，想要连根铲起。因为它浑身是宝，尤其根。
这片土壤并不如我们想象中松润，又或许是附近近年不断大兴土木的原因，泥土里混着石头瓦砾。起先我斜斜地铲，妄图连根拔起，但每每失败。次数多了以后，我们总结出经验：铲子垂直深深入土，再绕着植株换两次角度，三次形成一个三角形，最后用力拔起。用铲子轻轻敲击土壤，配合抖落，蒲公英深褐色的圆柱状的根便露了出来。
她们挖出一个又一个小坑，我跟在后面将抖落的土壤再填入坑内。若是遇到已经成熟的蒲公英，我则在她们挖之前吹散白色的绒球，希望它们在春风的助力下找到扎根的新家。
蒲公英的根是深褐色
提着布袋荡荡地继续走，零星的阿拉伯婆婆纳点缀在碧绿当中，已经开好花的荠菜在风中摇荡得姗姗可爱。偶尔遇到一株与野菊花相似的蒲儿根或猫眼草，能看见小蜜蜂悬停在花朵上也觉得是欣喜的事。不由想起小时候，老屋左边有条隐秘小径通往一条沟河。年纪比妈妈还大的桑树立于路头，小路两旁的老椿树擎到遮天蔽日，间隔有几棵柳树。
密匝匝的树荫护佑着一株株“刺花”，月白色居多，偶有水粉色。长大以后才晓得它有好听的名字叫野蔷薇。葎草蔓生，将树缠得半人高，显得蔷薇花儿格外娇俏。乡下每家每户都在山头或屋后种一窝竹子，到了秋天会请篾匠到家里来打些筲箕或锅刷。春天的时候呢，我们乐此不疲地折一枝嫩竹枝，把竹叶中间卷曲的新叶抽出来，再掐几朵野蔷薇，将花梗插进竹叶的孔中，举着竹子摇摇地玩耍去了。
向河流走去，则是走向一座隐秘花园。这是一片小树林，植物种类异常丰富，我们几个小朋友喜爱在晴朗的午后躲到这个充满春天密语的地方。阳光从树叶间倾泻，仰头能看到星星细细点点的金粉飞舞。在这样碧阴阴的一个地方，婆婆纳漫天漫地，白色繁缕往往与它在一起。蛇莓点缀在其中煞是可爱，红色的小果子有时和毛毛的苍耳长在一处，各有各的好看。鸭跖草的花朵是灵动的蓝色小蝴蝶，猪殃殃被我们小心翼翼扯来编了花环戴在头上。红蓼是极常见的，狗尾巴草啦，牛筋草啦，类蒲公英的苦苣菜啦，自也不必说。
爬上一个小山坡，右手边是大片的芒萁，我总是避开它们。因为老人们说它是“蛇草”，蛇可能躲在里面。我从不敢碰它。左手边的路埂上长着“咪咪花”，这是几个小玩伴一起取的名字。咪咪，我们方言指很小很小。它遗世独立，一丛丛绝不与其它花草生在一处。它的花在幽绿的树林里是很独特的乳白色，还有些透明，让人不能忘。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叫沿阶草，有些像麦冬。
春夏交替时，我们到河边玩耍消磨，采摘野花放在绿茵茵的草丛里装饰自己的地盘，再编些过家家的剧情玩角色扮演，或是追着蝴蝶跑。到了夏末，并不宽阔的沟河上铺满跋扈的水葫芦，温柔的淡紫色花瓣上有好看的凤眼花纹，小时候可喜欢河面上这一簇簇淡紫色花朵了，上高中以后才晓得它的危害。
从小就喜欢的阿拉伯婆婆纳
我和妈妈说起这些，说再也见不到儿时小树林那样的地方了。即便回到老屋，它们也不在了，树木被砍伐，瓦屋变楼房，沟河已近干涸。好看的都应该当长远存在，可惜再也没见到过那样浩荡成片的婆婆纳，青青草地上的蓝色星星海。
春天薰薰的，像含笑的香气，勾起关于幼时的一些幽微的情绪。太久远了，以至于写下来的都只是记忆与想象的糅合，但心中有着似诗的细碎。小时候的春天是丰盛的，我们却缺乏美的审视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，甚至觉得乡野的童年很孤单。长大以后，碌碌营营，春天往往被漠视，一旦重新靠近它，这才唤起像是前世的记忆，才想起春天的一切从来都这样好看。
我们继续往西走，阿姨忽然指着某处说，看，猪耳朵！于是过去挖。妈妈告诉我，小时候寻猪草，专找它。在我们家乡，打猪草叫寻猪草，不是泛泛地挖，而是寻，寻找猪喜欢吃的。这个字用得真妙呵。
春天里寻猪草是必做的事情。猪耳朵啦，猫尾巴啦，大多是土名字，我只知道猪耳朵是车前草，叶子形似猪耳朵，由此得名。我们还找到一株抽出长穗子的猪耳朵，欢天喜地。
挖得多了，妈妈叫我在草丛中寻猪耳朵，然后喊她来鉴别。阿姨们则开始追忆往事，她们也是在步入中老年以后才晓得，这些猪草其实都是药用价值极高的野菜。最后总结：难怪过去的猪肉都那么好吃！熬猪油的时候，浓郁不腻的香味飘很远，是到现在都还能叫醒味蕾的让人垂涎的香味。从她们的描绘中，我大概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让人食欲大增的气味。但我没闻到过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的一项微小缺憾。
已经抽出穗子的猪耳朵
再往前走便到了一片树林，阳光透过树叶形成的剪影静而美，满地还未开花的酢浆草累累叠叠，是柔软翠绿的毯子，舍不得踩。我抽了抽鼻子，试图闻植被饱含春水的气味，可惜风太大，什么也没有。如果一株草是一个细小的春天，那么一块酢浆草地必是个细小的春天。站在其中，似乎正感受到所有嫩芽像小猫一样探头探脑，正蹭你的腿呢。春天，是一场甜蜜的暴动，那样悄无声息地热烈着。
这儿树多，所以土壤相对松软。树的附近有许多蒲公英，令人讶异的是，看起来细一株，挖出来的根却很粗壮。我猜测它们是汲着大树的营养奋力生长。阿姨们挖得兴高采烈，大呼应该早些来这个地方，猪耳朵也特别多。趁这个机会，我斜穿过茂密树林，走到江边，此时已近*昏。小轮船泊在岸边，江水碧蓝。虽是家乡的平常景致，但那霎时心中一惊——着实美呆了。
风越发吹得不依不饶，我的头有些痛了，脑内似乎有不平静的湖面，被吹得一漾一漾的。于是我们折返。途中遇到一大片油菜花地，在*昏不再蔚蓝的的天幕下显得明亮温柔。
回到家中，先将蒲公英和猪耳朵进行分类，再仔细摘掉蔫叶，洗净，等晾干。爸爸将蒲公英的根剪下来，预备晒干了泡水喝。每天早晨我们都喝一杯蒲公英汁，加少许冰糖，青草的味道微甜，像是喝一杯春天。
前几日天气晴朗，把蒲公英放在阳台上晒。打扫时发现客厅里有小绒毛，原来，即使离开了土壤，*色的蒲公英花依旧努力地成熟，每一朵都慢慢变成了白色绒绒球。于是我打开窗子，吹散绒球。“要不你们就在小区落地生根吧，虽然这儿比不上江边肥沃的土壤”，我这样想。
由此又想起前几年，沉迷于做小首饰。春天时捕了几朵蒲公英绒球，将它的小绒毛封在一个迷你灯泡形的透明玻璃管内，挂在脖子上。心中想的是留住蒲公英，留住春天。彼时哪里懂得最是春光留不住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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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对于浑然天成、真实而美丽壮观的事物我们近乎冷漠，视而不见。”
“身边方圆十几英里内，就有世界上最美的风光。”
“如果我们稍稍有些见识，多一些欣赏品味，就能认识到原来这里也是如画如诗，美不胜收。”
——梭罗《野果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