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如菊 [复制链接]

父亲是不喜欢花的。一年四季地里干活，花花草草是他眼里的杂草，他没有养花的闲情逸致，只知道精心侍弄庄稼。

洛阳牡丹甲天下，花会期间，四面八方的游客汇聚洛阳，我们近在咫尺，家人却没看过一次牡丹。好多次，征求他们意见，去洛阳看看牡丹，不是太忙，就是被父亲一句话回绝，“有啥好看的？！”

父亲不爱花还有一个理由。奶奶爱花，院里种了一些花，邻居的房子相继加高，院里没有了充足的光线。奶奶自有她的办法，一筐一筐往平房顶运土，用砖头砌成一个“七”字形花带，指甲花、步步高、百鸟朝凤……在那里安了家。因为土层薄，光照强，奶奶提着水桶爬楼梯，一天两头浇水。辛苦自不必说，意外在所难免。一次，奶奶浇完水，一脚踩空，从楼梯上摔下来。她的头磕破了，缝了四针，父亲一气之下拔了花，铲了土。从此家里不再养花。

这段时间，父亲却和菊花打起了交道。自从上次他路过中药材收购店，看见人家门口袋子里收购的野菊花，就开始每天上坡捋菊花。

父亲本是个闲不住的人，忙完农活跟着一帮年轻人外出打工。想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，每天还在工地和年轻人拼体力，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没有退休金颐养天年，他总是不惜力气，小车不倒只管推。为了不让父亲那么辛苦，今年把儿子转入县城上幼儿园，让他来接送孩子。

每天我们早早上班，父亲按时叫醒儿子，打发他吃完饭，送到学，然后拿一个蛇皮袋，上坡捋菊花。附近山坡上几乎没有了，每天他步行半个小时左右，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。为了多捋点菊花，他顾不上吃饭，一直忙到下午两三点，才从坡上下来，卖了菊花，找饭店填饱肚子。儿子是下午5点放学，他还要匆匆赶去接儿子。家里的牛奶、面包、水果，我让父亲带一些，可父亲却说，现在天短，也不觉得饿。忙碌起来的父亲，是顾不上吃饭的。我知道父亲的脾气，一再对他说，如果是太陡的地方就不要去。父亲也一再保证，他会丈量的，不用太担心。可我很清楚，为了多一点收获，父亲是很倔强的。

父亲用他的坚韧和倔强，写着一个普通老百姓多舛的生活。

记得我上初三那年，家里耕牛被偷。正赶上秋收秋种，全家人心急如焚。要知道，牛是家里的主要劳力，家人早就把它当成家庭成员。每天奶奶会用扫帚，帮它梳理身上的毛，从头到尾一遍一遍扫过，它的毛光滑明亮。爷爷对它也特别照顾，总是拿好的饲料拌草给它吃，印水的时候，还特意放一些盐，牛被他们照顾得膘肥体壮。那头母牛很懂事，每年为我家生一只小牛犊！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，牛却丢了。

家人忙翻了天。一面收拾庄稼，一面找牛。他们分兵两路不远几十里，跑到*牛交易市场、屠宰场去找，还挨村打听，希望有奇迹发生。每天凌晨满怀希望出发，披星戴月失望而归，前后大概找了半个月，眼看毫无希望，他们才慢慢放弃。

没有了耕牛家里的地怎么办呢？父亲和爷爷就见缝插针，找了东家找西家，一不能让人家的牛太累，二不愿耽误人家播种，起早贪黑地忙碌。其中有两块地，稍微有点陡，父亲硬是和爷爷一?头一?头，把它们翻了一遍。那一年，我家种了十几亩麦子，收成也相当不错。后来，家人攒了一些钱，又向亲戚们借些，最终又买回了一头牛。父亲用他的坚韧带着一家人闯过了难关。

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，爷爷和奶奶先后被胃癌夺取了生命，母亲又被确诊为慢粒性白血病。在洛阳三院，见到父亲那一刻，我感觉到，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痛苦。在医院走廊，他蹲靠在墙角一把一把抹眼泪。通红的双眼，无助、疲惫、绝望压在他的肩上，使他显得更瘦小了，人财两空的结局让他再一次看见死神狰狞的面目。带着几个月的儿子，我没法照顾母亲，医院，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，背后却身心交瘁。终于熬出院了，在家里父亲依然提心吊胆，因为医生“最多再活三月的断言”，让他和死神展开了争夺母亲的拉锯战。

为了治好母亲的病，父亲多次带她外出求医，大包大包中药拿回家，每天精心为母亲熬药。母亲的胃不好，父亲精确记准间隔时间，哪个时间段该喝哪种药。床头柜抽屉里，始终放着温度计，从早到晚父亲都要给母亲测量体温。稍微一点浮动，也会引起他的恐慌。因为这个病最怕感冒发烧，体温控制不了，又该住院了。医院的常客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，医院抽血化验，检查白细胞的数值。父亲是她忠实的陪护，洛阳三院、县医院、中医院、医院都留有他们疲惫奔走的身影。父亲也习惯啦，每次母亲住院的东西，他都提早收拾好，换洗的衣服、加点的小锅、母亲的帽子等装在一个蛇皮袋里，扛在肩上，医院。他瘦小的身影，扛起了我们全部的责任。

在父亲悉心照料下，母亲把生命又延长了三年。办完母亲的丧事，父亲又随着打工的队伍外出了。祸不单行的日子里，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，造成左肩骨折。动手术，下钢板，做康复，我和弟弟也只是在他做手术那两天请了假。他硬是靠一个人的坚韧和不屈，把自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……

星期天，我带女儿陪父亲一块儿上坡捋菊花。天高云淡，暖阳清风，空气也格外的清新。酸枣丛中，野草堆里，山崖边上，一簇簇，一片片金*，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的时节，这里是“满坡尽带*金甲”的隆重。我拿着手机，不住地拍照，父亲已经低头干活了。

菊花虽然开得灿烂，但有点无从下手，暗藏其中的酸枣刺，会一次次划伤手臂。一会儿工夫，我就感觉腰酸胳膊疼，手被划伤了几道印，还有两个枣刺留在了指头肚里。女儿也在嚷嚷着，“太热了，头发着火了。口渴了，该回家啦。”父亲也三番五次让我们先回去。

我们回家了，父亲依然在忙碌着，一直到下午4点多才回到家里。天天和菊花打交道，父亲干裂的手掌有斑斑伤痕，粗糙的手纹里留着菊花黑黑的印渍，他回到家里，满屋都有淡淡的，苦苦的菊花清香。

生活中的父亲不就是山坡上的一处野菊花吗？用他的不屈和倔强，写着对生命中风霜雪雨的抗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