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目过几场花开,看过几场花落。我独自默然走着,残花冷雨中,再也寻不见我生命中开放的那几朵……
一
我仿佛又闻到了浓烈而甜腻的花香,我知道那一朵花是母亲。
我仍然存留着那张灰白照片,照片里的母亲还留着长长的发辫,方格子衬衫映着母亲花瓣般微笑着的脸,她把目光微微向左。照片在这里戛然而止,残留着剪去的不平痕迹。我知道她望着的、微笑的、被我从照片另一半剪去的,便是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。多年以前,那个男人从这里逃走,丢下我的母亲。我的母亲那年二十岁,二十岁是花开的年纪,她把自己最美好的岁月献给了那个最不该寄托的生命里。我曾问过母亲,是否恨过这样一个人。母亲却微笑着告诉我:我爱的是我的岁月,我遗憾的是我的岁月,我不能忘的是我的岁月。这是我的岁月,无关爱情,也无关他。爱情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,彼此爱慕和憎恨,又能如何呢?
母亲说她的那段岁月,要从十六岁那年讲起。那时她在镇子上的高中念书,突然得到了家中父亲病重的消息。那时正是腊月寒冬,大雪接连下了几天。她冒着严寒,独自在积存的深雪里艰难蹚行。从镇子到家三十多里的路程,她一刻不停在雪里跑,累倒了就在雪里爬……终于望到家门时,天上已冻着半个冷色的月,几颗黯淡的,她没能看见父亲最后一面。
母亲说,父亲的死她始终也没有落一滴泪。她不喜欢父亲,他是个跛子,也是个醉鬼。整天喝得烂醉,万事不闻不问,家里里里外外都需要她母亲操心。跛子醉了酒,更要发脾气打骂人,东西稀烂摔了一地,家里的人谁都没少挨了打。他也不同意她上学:女妮子上个啥学!瞎费钱!倒不如养头猪,一年还能卖几个钱!她的母亲为此几次向他下了跪。他这次喝酒后吐了血,睡在床上死去了。她冷眼看着母亲在床前哭个不停,她说那时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会为他这样伤心,并在日后心口不离得挂念他。
家里的光景艰难,她从那时便下了学,和母亲一起下地干农活,照顾两个妹妹和一个刚刚上学的弟弟。
母亲说她下学第二年秋天的一个徬晚,慢慢熄灭在西边山影下的太阳还涂染着血色的余晕时。她把一大篮刚打来的构树叶倒在猪槽里,那两头卧在泥污里肥胖的猪仔马上哼哼着过来抢食。她就气得骂:抢什么!就会吃!
她把篮子摔在地上,转身时看到了天角红色的霞光,看到了远远山头柔缓幻动的线廓,看到了山边散乱摇晃树影。她就忽然想起那个跛子说的话来,她并不如猪,她更不想过着猪的生活。她想哭,她记得那朵孤单的花,在采猪构叶时看到的花,这也许是一朵野菊花,她不认识。这花折断了花枝,枝叶都埋在泥里,可仍然奇迹般地向天空里绽放出一朵雪白的花来。她突然对自己说:我要自己绽放,我不能不绽放,只要绽放过,哪怕是死在泥里……
她的母亲看见她在院子里站着不动,就喊她去吃饭。她愣愣地端过碗,把脸低埋在碗里,并不吃。
“妈……”
母亲听见她叫,看见她把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碗里。
“我不甘心,不想打一辈子猪草,不想喂一辈子猪,我还想上学……”
母亲抹着泪,说:“只要你想上我累死也供。”家里几个人都哭个不住。
母亲要送她到镇子上的学校去,路太远,她不想让母亲送,天还没亮,她悄悄起来,怕惊动母亲。母亲早已等着她,把她送到村口,她坚决不让母亲再送了。
母亲说,她总记得那时候天亮前的月光。她那天跟在母亲身后,突然发现母亲的身影瘦小可怜,她觉得母亲的生命没有绽放过。她听着风吹着竹叶簌簌地响,自己偷偷地抹眼泪。母亲说,两年后,当她独自从镇子上高考失利回来时,又看见了那冷冰冰的月光。她看见月牙藏在一层浅淡的朦胧里,那种遥远而迷糊的孤独感将她紧紧笼罩着。
她看见竹林错落阴影下站立着她的母亲。她抱了母亲哭个不住。她几天没有出门,把旧书本扔进灶膛里通通烧了个净。
二
母亲说,她刚回到村子几天,就有人登上门来给她说媒。她不高兴,躲在屋里不出去,她隐隐听得是给村会计家的儿子来说亲。她见过那个人,他喜欢骑着车在村子里转,遇见人就铛铛乱摇铃,满嘴里骂着人。还有,就是他,在村小学读书时打了一个老先生。母亲在外屋喊她,她也不应,拿起鞋样来剪。那媒人打起帘子进来,就不住赞着:真真秀灵个人,好个俊模样,手又灵巧,水葱似的。她听得脸红,一直低着头不说话。
我母亲说,那人第二天便来了家里,提给她母亲二尺花布,说要带我母亲去镇子上玩。我母亲不愿意,她的母亲就推她出去。她坐在那人车后坐上,那人就在前面向她说话:“去镇子上你想吃什么?”我母亲不答。“县政府旁边那家好吃。”我母亲不答,他也没了话。过了会,他突然又问:“对了,想去镇高中里转转吗?你原来在那上的。我的姨夫在那里做什么教务主任!”
“哦,是他。”我母亲说。
“你没上了大学可真遗憾,咱村子没出过大学生呢,我看见字都头疼。不过,高中生!也是咱们这儿最高学历了。”
“有什么用!”
“当然,我姨夫还不是高中!对了,那中学旁边现在新修小学呢。听我姨夫说还缺着老师呢。”
“真的?”我的母亲忙问。
“这又咋了?”
“缺老师吗?我久想去教学的。”
“真的,我让爸同姨夫说说准他妈成。”
“那到时我怎么谢你?”
“根本不用!妈的这破路!难骑的很!”
……
下午回来,他推车送母亲走到竹林拐角,强牵着母亲的手,把母亲的手捏的很疼,他突然在母亲脸上鲁莽亲了一下后就骑车溜走。母亲站在原地,满脸羞红。她嘴里不断嗔怒着,却察觉有种甜蜜抑不住在心里漾起了。
母亲说那年她十九岁,托了会计的关系,在镇上新修的小学做了老师。每次,学校里放了假,那人就早早在门口等着她,带她在镇里逛过后再送她回来。小竹林角,他总是鲁莽一亲就匆匆逃走。
母亲说,她自己也很疑惑,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人?她从入了学校后心里便全是孩子们,她主动担任了班级的班主任,那个每次送她来又接她回去的人竟一刻也不会在她脑海里出现,可她无论如何也要感谢他。会计屋里央媒人来向她定婚,她沉默着应允了。
三
班级里的另一个教师,是从别处新调来的。他教孩子数学,上课来,下课走。孩子们不喜欢他,上课也不认真听讲。他不同别人谈话,其他教师对他也不了解。母亲担心孩子数学学不好,就想私下去找数学老师谈谈。
母亲说她第一次去职工宿舍找他,看见他在窗子下边写东西。母亲轻轻扣门叫他,他仿佛吓了一跳,慌忙把写的本子掩了。打开门,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整洁。母亲问起他自己的事,他遮遮掩掩回答。母亲同他谈起课堂,他才渐渐说了话。母亲同他谈过几次后,他的话也稍微多了些。
有一次他送给母亲几本书,母亲不收,他怅怅而返。母亲回到宿舍时,书被放在了门口:《你是人间的四月天》、《诗经》。书中夹着许多纸,母亲说,她现在仍然记得纸上的那一句:我望着你望这我,你的眼里映着我的整个世界,我的世界里只有你,和鲜花。
母亲说,他的那些情话骗的了任何人,包括她自己。母亲把书悄悄送回,之后就特意避着他,他仍然又变回了沉默的人,在校园里独自行来行去。
四
母亲说那天下着大雨,她在灯下翻看学生的作业,突然看见了他的身影立在窗边,浑身淌着雨水。
母亲开门让他进来,他立着不动,母亲只好跑出去拉他进来。他忽然抱住母亲哭了起来。
“我再活不下去了……我活不下去!”
“我的心死在这里,我也死在这。”
“只有你能救我,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”
我的母亲拼命挣扎开,拉他从雨里进来。他眼睛通红,瑟瑟抖动着身体,我的母亲转身找衣服让他先换。他突然野兽般咆哮着,从背后把母亲按倒在床上……
外面响着雷声,雨还在暴烈下着。
母亲说从那之后他的情话越来越多,越来越蜜,那年的母亲刚刚二十岁。
他对我的母亲说,他爱着她,像天上永远悬挂在心里的月牙儿。他对我的母亲说,他要给她美好的生活,像春风里满世界的花朵。他对我的母亲说,他只是暂时困顿在这,他会写诗,他会唱歌,这一切只是暂时的。
母亲的肚子凸显了,母亲对他说了。
“那不能,那不能。”他重复说。
“不能留着。我也不能再留在这。”他又说。
母亲说:“你怕,我愿意和你离开这,带着我的孩子。”
“那不能,那不能。”他说完就陷入了沉默。
母亲哭闹着,让他带她走,或者留下来一同照顾孩子,他始终不说话。
“那不能,那不能,你不能要孩子,我也不能待在这。”他说完就甩开母亲出去了。第二天,他的宿舍里空荡荡的,他悄悄溜走了。
我的母亲说,他一定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,除非她自己先死了。
母亲说,会计的儿子见了她,就对着她吐口水,狠狠把推着的车摔在地上:“真贱!贱命,不要脸!我真他妈真是瞎了眼,就他妈这么急着怀孩子投胎去!”母亲不吭声,听着他骂。
我的母亲说,她挺着肚子,一步一步从镇上挪回屋门口时。她的母亲锁了门不让她进。她就在门口坐着哭,妹妹和她母亲在屋里哭。她的母亲对她说:“你要留这野孩子就别进我屋这门。”母亲在门口跪了半宿:“不要孩子我也就不活了!”
那晚天上的尖尖月牙一直陪母亲高高悬挂着。
五
母亲生下了我,就剪去了她的长长黑黑的发辫,换下了她常常穿的方格子衬衫。
我的母亲把她所有的愿望和幻想都幻灭了,她最害怕的,打了一辈子猪草,种了一辈子地,像猪一样活着,她早把她的生命的花瓣零落在黄泥地里。
我母亲说,她第一次使唤牛下地犁田时很多人都笑她。牛不听使唤,总停在地里不走,她就急得在地里哭。她那时累得倒在地上,看到田埂上的我,她就咬牙爬起来。我母亲说,后来,她犁地、耙地、锄地哪个男人也比不上她。
我母亲说,她什么都能做,什么都不怕。可一个女人,靠着一双手从泥土爬饭吃,她仍然无法养活我。我九岁那年,为了交上学校的书费杂费,母亲带着我去了村东头放羊人的家里,他是个斜眼的光棍汉。那年我的母亲三十岁,他五十二岁。
六
我母亲说,她这辈子也算绽放过了,那段时光早已不在,可是我终究算活过了。她不想怨恨谁,也不去怨恨什么。
我母亲说,假如故事从未开始,假如故事也没有结束,那么这段光阴便不再属于她,那么这段生命她也从未拥有过。
有人问起我的父亲是谁?
我说:我只是我母亲的儿子。
有一天,我母亲的花儿落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