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菊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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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5/6/24 22:01:00

一个隐秘的梦一首怅惘的挽歌

——题记

阿四在秋夜里等待,通宵不睡,眼睛红了,身体瘦了,脸颊失去了往昔的色彩。

东娃子给阿四摘了一把又一把的野菊花,但收效甚微。阿四的憔悴,让东娃子有些焦急。他冥思苦想了好久,好像终于明白了一个事理。于是,振振有词地说:福宝,你是害人精,你就回来吧。

福宝回来了。福宝是被抬回来的。

娘说,福宝在二十里外的豆桥湾立房子,从大梁上跌下来了。娘说,福宝不能走路了,不能砍毛铁、拉锯子、推刨子了。娘说,福宝成了个废人,屙屎屙尿就要人服侍了。

要阿四擦身洗脚接屎接尿的福宝,却变了一个人样。他把屎盆尿盆从屋里甩到地坝里,“嗑嗑嗑”,盆子不停地翻滚。他把脸盆脚盆“啪啦”掀翻在地,脏水溅湿了阿四的双脚。他还恶狠狠地吼叫:“水烫,烫……”阿四默默地脱掉鞋子洗刷,跑到外面的岩坎捡起屎盆尿盆……

二狗子也嬉皮笑脸地来了,就像李大娃那条摇头摆尾老吃人屎的大黄狗:福宝同意了,我给他擦身洗脚接屎接尿。阿四像福宝对她那样恶狠狠地吼叫:“滚!滚!”她三两下把二狗子推了出去,重重地关上门,栓上粗粗的门栓……

东娃子有些后悔,在那个秋夜,阿四问他福宝站在房子上稳不稳当,他当时有些漠不关心。如果他多些关心,福宝或许就不会跌下来了,二狗子就不会嬉皮笑脸地来了,阿四就不会把脸愁苦成一颗铁核桃了。

愁苦的阿四站在堂屋的神龛前,神龛上有四个小小的菩萨。她肃穆地站立,插上三柱香,烟淡白淡白,袅袅地上升。阿四启动嘴巴,东娃子听见那声音喃喃地一断一续“……保佑吧,保佑吧……打十斤香油,夜夜都照亮,照亮堂堂皇皇……保佑吧,保佑吧……”

东娃子以严肃的态度,望着那四个小人儿一字坐开,神态庄重。再看看阿四,那双曾燃烧两个太阳的眼睛,盈盈地蓄满了泪水。

阿四的活路多了。她打着光脚,和娘一样来来去去。正好是大暑来临,生产队抓紧给红苕土上完粪水,准备收割已经扬花吐穗的水稻。

那时,生产队的青壮男劳力,大多到一百里之外的县城边修水电站去了。上面说,这个水电站修好后,大家不会照煤油灯了,可以照亮如白昼的电灯了,楼上楼下电灯电话,那是多好的生活啊。

阿四说,生产队缺男劳力,她当男劳力。她不像娘那些妇女那样轻松啄窝窝,和男劳力一样费力地担粪水。

那天,阿四比肩男劳力们,担了一挑又一挑。收工后,浑身疲软如稀泥,但还不能歇息,水缸里没水了,还得去挑。

她从福宝面前走过。福宝躺在长条椅子上,面无表情无动于衷,只有眼睛随着阿四的行走而转动。阿四走得远了,已经走到了地坝的中央。

“阿四。”

阿四迅速转过来,两只水桶不停地晃,使身体失去了平衡。福宝的脸上肌肉抽搐,两道很不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她,“没水,担水……”

阿四神色慌乱,手足无措地站立,“活路误,回得晚……”

肩上的扁担狠狠地倾斜,她一手扶水桶一手扶扁担。院里全无生息,仿佛听见山口的夕阳灰黄地“嗤嗤”燃烧,“这去煮,煮饭……”

福宝的神经兴奋起来,颇为激越昂扬:“煮,煮!滚呀!滚……”声音嗡嗡隆隆,无穷无尽地波动,穿透山村的黄昏。

“你敢!敢!”福宝竟要赶走姐姐,东娃子有些愤怒,一拳头挥去。躺着的福宝斜撑起身,头一顶,把他顶翻在地。他一咕噜爬起来,又要挥拳过去。“东娃子!”阿四喊住了。

东娃子疑惑地看看福宝,又看看阿四。阿四业已泪流满面,满面的泪水像雨滴一样纷纷洒落,飘在黄昏的山风里,飘在东娃子的脸上、手上、脚上。阿四朝对浓重如血的夕阳,脸上斑斑块块,皱纹疏密深浅,头上白发漂浮,忽闪忽闪分外明显。阿四身体瘫软,双手下垂,扁担滑落了,水桶跌落了。“咣当,咣当”,水桶漠然地翻滚。

“二狗子,好得很,好得很……”福宝隆隆的声音,仍在空气里唰啦唰啦地波动。

“服侍你!就要服侍你!”阿四的嘴巴咧开撕扯半边脸,“十年不行,二十年;二十年不行,三十年……”

阿四放肆地喊叫,从纤弱的体内迸发的力量,粉身碎骨地撞击夕阳。夕阳仓皇古远,一抖,天地陡然昏暗,严实地覆盖幽黑的暮霭。

暮霭嘎然寂静了,只有一声两声暮夏的蝉鸣。

“嗡嗡哞哞,嗡嗡哞哞……”在幽黑的空气里,福宝哭了,像婆婆养的那头大水牛。

东娃子眨动着眼睛,摇晃着脑袋,理解不了。但,他感到了一种力量,在这个山村的黄昏,他感到了阿四柔弱的身体蕴藏坚定的巨大力量,令他有些丝丝的恐惧。在微漾的晚风中,他尝到了一种液体,在以后的多少年里,只要嗅一嗅,那潮潮的咸咸的味道,便在生命的深处冉冉地泛起……

娘说,福宝废了,他不想拖累阿四。娘说,福宝跟二狗子商量,让阿四嫁给二狗子。娘说,二狗子喜欢阿四,愿意讨阿四。娘说,二狗子愿意和阿四服侍福宝……

听着娘的话,东娃子迷蒙起来,漂浮起来,渐渐地,渐渐地,在遥远的地方,在隐秘的深处,唤起了莫名其妙的的情绪,微微荡漾……

“姐姐,我就要长大了,再过几年,就和福宝一样高一样大了。”东娃子在心里默默地说,默默地说给阿四,“再等几年,姐姐,我讨你……”

“野菊野菊开,妹妹乐开怀。哥哥摘一朵,妹妹头上戴……”二狗子在山坡上又唱起了山歌,在黝黑的黄昏飘荡着。沙沙的哑哑的声音,扰乱了东娃子心底的思绪。

“挨炮的,二狗子!”东娃子真想捡坨石头甩过去,打烂他的嘴,砸落他的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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