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语，或挽歌
庄庄
上篇：被指称的死亡
1病床上的父亲，他的周围站满了长条形的幽灵。他清晰地辨认出他们曾经因为消逝而被淡忘的名字，他们的肉体在清晨的露水中慢慢还原。
冥冥中的先知指认的黎明：痉挛、挣扎。这是无法逃脱的一天。父亲，他将穿过紫蓝色的原野，穿过五月的微风，穿过越来越稀薄的鸟鸣。
而我站立窗前，晨曦倾覆，仿佛命运来临。我将献出亲人，献出悲伤，如静默中的闪电。
2在亡人的指引下，父亲，得以凝视通往未来的道路。他肿胀的眼睛慢慢睁开，透过一层带血的膜，看到往日，如黑色的河流。他想说出什么，他停留的每一个音节，都像一个秘密。
而午后的香樟树旋转、啜泣。
而后园里的昆虫正在回到洞穴。
而风所制造的幻觉和他的秧苗一起摇动。
3我体内的伤开始漂浮，是些游移的肿块，对应于父亲喉咙里的最后一个词，最后一个来不及说出的愿望。
他从里面关上了门，收回了疲惫衰老的身体。
我用体温触摸他的心脏，他来不及抓拢的拳头。他的耳廓上，一滴挣扎的银色的汗水。
我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。除了黑暗。除了那些伤张开它们茸茸的然而带尖刺的翅膀。
4最后的台词居然是：一声来不及发出的咳嗽。父亲，他无法把肺心病的余韵拖得更长。时间自他的体内弯曲、折断，他一定有过黑金质地的疼痛。
他的村庄骚动、叹息，落下燥热的雨水。
他经历过的每一个事物都将失去原形。
5灯油点燃了第一个夜晚。
我手里握着半把木梳，另一半按习俗握在父亲的手上。我将不能把它搁置在任何地方，我必须握着。多年以后，我将在某个黑暗的路口，凭借它与父亲相认。
这是死亡的残骸，是一场必败的战斗留下的兵符。
蛾飞翔在父亲的头顶，它们带动一些光晕和气流。而他坚硬的轮廓裹紧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记忆，如一封信被密封。
夜晚如此严实。
灯油耗尽。
蛾停止飞翔。
6那些法事。那些超度。那些求告。他们在替谁的灵*求得宽宥。父亲，一个有过六个孩子五亩薄田的农民，他善良的根性上长出的小自私，是否就是蝶翼上那些褐色的小斑点。
为此，我跪在世俗和法师的面前，解开纠结在一起的铜钱，解开想象中的无数宗罪。
他们颂唱。他们表演悲悯。他们在父亲的身后制造幻术。
7黑漆漆的棺木，形同摇篮。现在，父亲只是一个黑色的长方体。当我最后失去他的面容和身形，我不得不借助几何学的名词。
这样的词，轻易抚平了一个人的一生：一些曲折，一些波涛，一些咬在齿缝间的疼痛。
8父亲竟如睡过了头的婴儿，静寂的，不再有咳醒的清晨。他的灵*，佩戴轻盈的雏菊，正赶往来世，如同一个孩子带着青花的胎记。
他虚无的手指触到微风。他前世的亲人站在路口。
记住每一次细小的拐弯，记住雨滴一样纯洁的露水。
父亲，到时候，你还走这条路，来接我。
9零落为泥，这尘世的土啊，盖住了七十六年的光阴。
方形的洞穴。圆形的拱顶。这些内心虚空的词。血肉的父亲开始从我的生命中抽离。
这一天的雨水和惊雷，我看见夏天，来自低而悲伤的苍穹。
10夜晚太黑，要给父亲送一盏灯，要用树枝细心地绑住一把伞，要挡住风遮住雨。
鹰鸟在小树林中惊起，那一定是父亲的喘息，加大了回旋的气流。
那一定是，新的灵*，拂过了寂静的头顶。
11让六月炙烤，让犯下过错的人陪亲人度过远逝的夏天。
要停下来，不要走得太远。要用一个午后或一个傍晚来怀念。要在时间的迷雾升起的清晨，向着未知和死亡微笑。
12无数次的眺望，越过菜地和几株摇曳的小樟树，总能看见安息中的墓地，长满丛生的青草、藤蔓，还有苦楝。
我每一次都看见了虚无。
我有时会恨它们，它们长得太快，它们用蓬勃的绿对照着一个枯萎的人。
13这一次，我相信宿命。我相信神，用它淡蓝色的手指拨动过房间里的挂钟，它的钟点正好停在永逝之时。
自此，父亲没有了时间。不再需要任何度量，他以失去的形式占领了更为庞大的未来。
14还能从什么地方得以返回？
记忆，那悬于空中的花园，幽暗的道路伸向天堂。给我梯子的人又把梯子抽走，让我一脚踏空。
连接时间和生命的梯子，父亲，请仍然替我把它放在那棵酸枣树下，请让我的念想在树荫下生长。
15夏天就要终结。头顶的太阳，如同天使，它看顾一位老人：当腐烂的肉身隐去，他空洞的名字将长出新的胚芽：墓碑、族谱、神龛，父亲将被安放在这些平静而充满敬畏的事物里。
这夏日最后的流水，短暂、永恒。
16秋风起。秋风吹过的大地，是每一个人的故乡和墓穴。求你们趁着风声紧，趁着*叶满地，轻轻悄悄地回来。求你们带上我的父亲。
我备有干柴、灶火。备有光。备有这世间缓缓的温暖。
17求你们，给我的父亲递个烟，说个话。如果你们中间恰好有他死去多年的大哥和三哥，请你们一定要想起他是你们的兄弟，请你们还像儿时那样天黑了打着火把去找他。
请不要让他，一个人去得太远。
18野菊花，开得金*，像是一滴滴硕大的泪水。
所有的事物都隐含着一滴泪水。不轻易落下来，落下来就是一生。
我早已吝于赞美，但我仍然要赞美这滴泪水里的忍耐和苦涩、水晶般的盐。
19九月,我再次确认了内心的空旷。天黑之前，父亲会像每一天的飞鸟轻盈掠过。
死亡一直悬在空中，等着我们采摘。有人会自己跳起脚来,有人会平静地等待。
如同秋天的另一种果实：像黑的火焰，在人间，久久流传。
20不说出恐惧。不说出每一个新的黎明，如何在秋风和罪愆中消逝。
我感激所有萦绕于你的事物。
我觉知到它们的深处,住着你苍老的灵*。
下篇：相对称的部分
1这是十二月。终结者说。
时间的底部，似有黑色的轴心转动。
我替父亲照看这世间飞旋的事物。替他活着，并且衰败。
2死亡，不过是某次转动中微小的偏离。
或者，只是戏仿了一次睡眠。
这一次，要睡得更深、更安静。要忘记姓氏、熄灭仇恨。
唯一可以答允：爱和欢乐。
3故乡，为自己选择葬身之地，只有幸福的人才能这样。
就像你幸福地受洗、降生。
躺下去的时候，可以在寂静中看见绿的田垄，也可以听见鸟鸣。
如果是春天，阳光会在万物上荡开波纹。
如果你选择这个时候像春草一样发芽，拱出地面，我就将青草认作父亲。
4十里春风，就这样吹暖了人间的墓穴。墓穴里的人，用白骨的手指一点，便是青峰绿野，繁花开遍。
我信，我信。这是你切慕的生。
5从一朵露水里醒来，带着青草的气息，来到他们中间。这是第一日。
6像一盏灯，在黑夜里被一阵凉风吹熄，又在某一双手中被捻亮。
而你温热而轻微的火苗，正好可以照见故国、旧梦、一只寒鸦的喊叫。
7一朵花被唤醒。
一个陌生人坐于对岸。
不妨用完美的预感述说一切可能：父亲、兄弟、仇人．．．．．．
一行热泪，是否就可触及：隐秘的前世。
8池水之上，肉身清澈。白羽的水鸟旋向渊底。
你在瘦小的湖泊中奔跑。
你应看到一双张开的翅膀，在微光中喷涌。
因旋转而生的万物，被你叫着，被你叫着，全都醒了。
9你的田野、草坡、蚁穴、高悬之窗。
——丢失的往日。
10譬如一个*昏，你放牧着夏日的鹅群，树叶在风中划动，小思绪在浅水里荡漾。
那时，你尚不懂得世事和疼痛。
你尚有羞怯洁净的灵*。
11譬如如水的月光下，众多的孩子像鱼群穿梭。
你常常躲在草垛的背后，屏息、偷笑，等待认领。
你和他们一样，爱上明亮的夜晚和蔚蓝的时代。
12譬如在西山的乱草里，抱起一只短腿的蟋蟀。
你让风吹，仿佛自己也脚下生疼。
你不顾娘的责骂，把它安顿在窄窄的眠床。
13譬如春末的*昏，鹅*的菜花，在田野里涌起波浪。
仿佛小南风，将你不安的心灵吹送。你感到一双翅膀：颤抖、扑闪，却不知：飞向何方。
14譬如冬天的夜晚，你开启北风之窗。
寒冷中战栗的星光和闪电，你称作火焰。
而苍穹，这辽远的胸膛，它同时拥有两颗心脏：太阳炽热，月色阴凉。
15譬如你在黑暗里醒着，听见母亲在朝西的厢房里叹息，或是在梦中大声申辩。
你感到轻柔的刺痛：这令人窒息的迷雾般的声调。
贫穷的村庄，夜色如同泉水，这幽深而寂静的命运啊！
16譬如你娶了邻村的女子。在拾起牛鞭，俯身青草的刹那，你看见长辫子在风中奔跑。
这亮晶晶的早晨。沉下去又冒出来的早晨。
17譬如你用大片的稻田、秧苗、油菜花和紫云英，养育了一群儿女。他们呼吸露水、云朵、西窗月色。
他们至今纯洁。
他们又在大地上结下种籽。
18譬如你用一袋旱烟点燃薄暮，看自家的燕子飞往别处栖身。
干涸的池水映照星空。约定的时刻。约定的时刻来临。
19譬如你在病痛中一点一点把生命献给死亡，仿佛更轻，像极了小的时候，踮着脚从母亲的眼皮底下逃离。
我们和你共度过十六个黑暗的夜晚，而我们看见的，是一个清晨发亮的灵*。
20你锤炼光。养育血。
你将再次打开命运的栅栏，又一次通向葱绿的原野，通向可预见的终结。
这是最后一日。
也仍然是第一日。
（选自《中国年度散文诗》）
（图片来源于网络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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